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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月明珠还》

孔明珠著

上海书店出版社

由易小星执导，乔杉、彭昱畅主演的喜剧电影《沐浴之王》正在热映，影片聚焦中国传统沐浴文化，讲述了彭昱畅饰演的肖翔意外失忆后，从公子哥变为搓澡工，并在乔杉饰演的周东海的指导下苦练搓澡技艺，想要成为一代“沐浴之王”的欢笑故事。

尽管抡圆膀子的乔杉操着大喇喇的东北口音，可《沐浴之王》关注的搓澡手艺，却正经属于“南派”。直到现在，导演易小星还保留着筹拍期间翻到的一本“搓澡宝典”——《扬州搓背工艺技术》。“这本书里面有很多专业的术语，比如形容敲背会说‘薄纱如赤雪’，听上去文文绉绉，其实也是一套套传下来的。”可它的真正主题，却是蒸腾于浴室之上的父子亲情。而怀满“兄弟”情的《沐浴之王》，却是实打实地在试图推介沐浴文化。过去的上海有着怎样的沐浴文化？来看孔明珠对往昔弄堂生活的回忆。

内容摘录

上海大多数人家管洗澡为汰浴，也有叫淴浴的。上海住石库门房子的弄堂人家，大多没有像样的浴室，也就是汏浴间。有浴缸的更加少。

酷暑近傍晚，弄堂里住在底楼的人家会将一只腰圆形的大脚盆端出到大门口，倒入小半盆清水，热水瓶里的热水加一点进去，用手匀一匀，做娘的直起腰，四周一看，光火了，拔起喉咙叫：“阿大阿二，侬帮我死过来，汏浴来，还有阿三呢？排队等好！”

含蓄一点的主妇就会对自己女儿讲，看到吗，长大了不要学这种女人，洗个澡也要弄到全弄堂都知道，这么大的小孩，赤膊赤屁股在弄堂里献丑，难为情也不怕。

幸好妹妹住三楼，打记事起，洗澡是在浴缸中完成的，因为没在木桶中汰浴的经历，以至于非常向往白云蓝天下，自己坐在一个木盆中洗澡，然后蓝天上掉下来个降落伞，里面有个帅哥……啊，这不是那部叫《孔雀》的电影中一个镜头吗！

电影《孔雀》 海报

妹妹家里人很多，冬天洗澡是件大事。一般是晚饭后开始把厨房和浴室门关上，因为空间大，用煤气烧开水放蒸汽，需要很久才会热。第一个洗澡的人最倒霉，往往是家里最经得起冻的中男人。轮到最小的妹妹，房间里已经烧到热腾腾，于是被姐姐抓进去剥绒线衫。

小孩子的绒线衫大多是套头的，人长大就会紧，一件件剥的时候，肚脐眼会一下子露出来，凉飕飕的。小人头闷在里面尚未脱出来的时候简直要着急死了，姐姐也着急，她可不想谋杀亲妹妹，于是拼着大力往上提。妹妹小时候瘦得像小猴子，一提两脚离地，腾空而起，姐姐还要使劲“噔噔”地搡两下，妹妹才落下地来，露出苦兮兮一张小黄瓜脸。

到了新年前夕，妈妈就打发大家去浴室洗澡。我们家需要走过几条横马路才有一个浴室。过年前，浴室的女子部是要排长队的，因为大家都想捱到接近过年的日子。大年夜不行，要准备年夜饭，没空出来洗，小年夜最合适。家里派一个人先去占位，总是轮到妹妹。排队等啊等，快排到的时候姐姐才会姗姗来到。关在浴室外的时候是吃冷风，快到门边的时候，随着人进人出，浴室中那股暖潮潮的空气，一团一团地涌出来，夹着药水肥皂和肉膻气，那种暖昧的气息让妹妹闻在鼻中，心扑扑跳。

进入浴室，还要排队。那个叫“四新”还是“五爱”的浴室里人头济济，两排木躺椅上铺着潮叽叽的浴巾，洗完出来的女人都在揩干身体穿衣服，站上躺椅去的是套长裤，坐着的是揩头发揩脚底板。和服务员有交情的一些女人互相大声寒暄，“老多辰光末看见侬了呀，今朝早班啊”等等。浴室里的女服务员和理发店一样，大多数是苏北人，说起话来“顷况顷况”很有力，散发着新社会劳动人民翻身做主人的豪情。

这个等位置、换衣服的“大堂”相对浴室里面有点冷，相对室外就很闷热了，在这个过渡地段等着买洗澡筹子的人开始动手，除去头上的帽子，脖子上的围巾，棉袄领口解开，随即钮扣一个个往下解，是在做冲锋前的准备工作。

电影《沐浴之王》剧照

代表你人头的木筹子上有一圈松紧带，上面有衣物箱的号码，和游泳池一样，可以套在手腕上贴肉保管。衣物箱一般都是上下两格，上面放衣裤，下面放鞋子。浴室地上乱扔有很多塑料拖鞋，你得自己去找合你脚寸的，有时都是一顺脚的。你低头寻找的时候，走来走去的服务员大姐会一脚把你要的那只踢过来，她是热心，你不能恼火，一恼火她火气比你大得多，粗话脏话都会骂出口。你排队那么久，又不能拂袖而去，很郁闷的，所以从小就要学会适应社会，抬头朝她笑笑就可以了，不谢没关系。

穿着半袖白工作服的阿姨挥手放人的同时，会大声喊衣物箱号码，你一核对手上的筹码就可以进去了。女人在浴室脱衣服很见性格，有的女人眼睛左看右看，低头含羞一件件地脱，不时踌躇犹豫；有的女人棉袄一扔双手胸前一反绞，两三件绒线衫抓着，有时连着棉毛衫一下子翻过头去，脱成赤裸，然后“哗”地一下就长短裤除尽，光着身子大摇大摆去浴室里面了。这样的女人一般四十岁朝上，脱光以后，也没很多细看的价值。但是慢慢脱的人里面也不是个个细皮嫩肉、身上凹凸有致的。有的女人到最后还不肯除去胸罩背心和三角裤，面孔板着，下巴抬得老高，一副很清高的样子，也讨人厌。不给看，你就以为人家看不出你身材的缺点，哼，摆膘劲！和乘公交车的时候，不小心踩到人一脚后被骂，反击时说的：有钞票去乘小轿车呀！在公共浴室里，那句话是，有本事自己到屋里浴缸去汰！

女浴室分淋浴和盆浴两种，淋浴是开放式的，一大间一大间，成“匡”字形，沿边是水龙头，隔开一米左右一个。盆浴是一小间一小间，每个小间一只浴缸。盆浴似乎都是年纪大的老太太喜欢，年轻人，包括妹妹这种小孩子都嫌脏，其实都是听来的，传染病啊，皮肤病啊好像都会从那里“过”给自己。

等人洗澡的时间过得真慢啊，大庭广众下，人人裸着身体，虽然水汽氤氲稍稍给人留了点蒙胧感，被紧盯着看，人还是不自在的。这比在饭馆里，有人站在你面前等着你吃完让给他位置还要难受几倍。当然啦，心理素质不好是你活该。有的女人就不那么想，你戳在她面前，管她屁事，你越是对她翻白眼，她越是慢慢洗细细搓，明明眼看着她在搞收尾工作了，你精神振了一下，准备接收地盘，忽然一下，她的动作又转到另一个项目的开初，让人恨不能上去，用硬猪鬃板刷帮她将全身上下狠狠地刷个遍。

妹妹死心了，转到盆浴那里看看，仿佛那里生意差点。妹妹试着站在外面等，只听见里面“哗啦啦”放水声，“吼隆隆”出水声，周而复始，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。据说有人光是洗浴缸就得用上半浴缸清水。也是，浴资那么贵，一年也就舍得花那么一两次洗澡钱，凭什么草草了事。再说，服务员大姐也不来帮忙消毒，我自已干，还不行吗？

海上行履——龚建华摄影作品展

妹妹没有经验，太不懂了，洗盆浴图的是泡，什么叫泡？那得花时间呀。不懂事的妹妹等在盆浴室门口，一朵鲜花等到快要谢鸟。再回头望望原先等着的淋浴位置，分明已经换了个新人，肥皂毛巾放好，巨大工程拉开序幕，妹妹感到天地一阵旋转，绝望啊，诅咒啊，于事无补啦。那个时候，在上海浴室，少女妹妹在赤裸裸地成长，她回想起姐姐传授过的箴言，学习不可以三心二意，做事不可以犹豫不决，仿佛还有外婆的人生格言，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家店，读中学的时候，正经学到的知识少之又少，数学物理化学都变成“工基”和“农基”，完整叫工业基础知识和农业基础知识。小朋友世界观尚未形成，必须让最最经得起考验的领导阶级——工人阶级占领那片处女地。于是，初中生们去学工和学农。妹妹去的是玻璃仪器厂，在西宝兴路火葬场隔壁。在那里，妹妹第一次见识到工厂的浴室，看到白花花一群面熟陌生的工人师傅的胴体。

到底是工人阶级，汏浴不是请客吃饭，不是做文章。她们动作利落，爽快地剥下衣衫，唱着革命歌曲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地冲进冷水龙头下，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！冬天的时候，热水供应充足，满浴室蒸汽腾腾，很像革命大熔炉。妹妹跟在师傅身后，在她抢到的水龙头下，认真而迅速地洗刷自己身上沾染到的小资产阶级腐朽印记，随着那些污泥浊水的流去，妹妹的身体松快极了，仿佛脱胎换骨，凤凰涅槃。

无意中，妹妹发现，师傅身上有一条很大的伤疤，原来她小时候患过很严重的肺病，开过刀，连肋骨都抽去过几根的说。可是她那么坚强，像一个女的保尔·柯察金。她是厂里的团总支书记，干起活来不要命，走路的时候比小皮球还要蹦得高。妹妹简直视她为一座永远无法攀登的珠穆朗玛峰。

师傅一直笑话妹妹动作慢，她利落地涂肥皂，把妹妹推到水龙头下面冲，然后又一把将她抓出来，自己冲清水，同时在一根丝瓜筋上狠狠刷药水肥皂，按到妹妹的背上就刷，“哗啦哗啦”、“哼哧哼哧”，妹妹脚步站不稳，踉踉跄跄前后移动，好像一块碎木板。好了好了，妹妹小声叫道：“师傅不要麻烦了，我自己来就好。”“不行，你看你看”，师傅指着妹妹身上脱落下来成面条状的污垢，“小姑娘还要跟我客气”，她嘿嘿笑着说，坚决不肯罢手。妹妹背痛得像火烧一样，在家里从来没有人这样关照过她，妹妹家也不用那么老的丝瓜筋，天哪天哪妹妹实在承受不起烈火般的无产阶级感情，只好哭了。

资料：新书季

编辑：徐诺